心有朗月夜自明（周冉）
“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就在心里種一枚月亮，心里有月光，人生就亮堂，就能看清楚要走的路。”
—— 謹(jǐn)以此文，祝福天下母親，并紀(jì)念冀中南平原上那些平凡而偉大的女性！
心有朗月夜自明
周冉
一
1959年夏天，夜幕將垂。干活回家的奶奶掃凈院子。她在屋前幾棵大葉子花前站定，想著今晚能用什么辦法填飽四個孩子的肚子。
那一年，我的奶奶39歲，去年剛剛把爺爺送進(jìn)村東梨樹行子。
那時的奶奶整潔漂亮，從不在人前哭訴抱怨，她仿佛與臟兮兮的孟疃村與柵欄門圍護(hù)的破舊小院格格不入。她像月亮一樣皎潔、安寧，有自己的章法和主張。所有人都認(rèn)為大戶人家出身的奶奶不會守著四個孩子忍饑挨餓，被時光熬成枯瘦的藥渣。
就在奶奶洗凈雙手想要進(jìn)屋的時候，大叔和我的父親沖進(jìn)院子。那年的大叔十二歲，父親十四歲。
大叔滿臉的泥和汗，見到母親竟然哭起來。
奶奶轉(zhuǎn)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兩個兒子。
原來，我父親去找他兩個拔菜的弟弟。結(jié)果看到我大叔小叔到堿場店老堤上拔人家苜蓿被看苜蓿的人追趕，并扣住了我小叔和筐頭。
夜幕垂下來，四歲的姑姑被吵醒，大聲地哭了。父親低著頭，大叔還在小聲抽泣。奶奶望了望將要吞沒整個村莊的夜色，平靜地攏了攏頭發(fā)說：“哭什么，出什么事對什么事，沒有過不去的坎。走，咱去接你兄弟。”
于是，那樣的夜，奶奶背著我的姑姑，領(lǐng)著她的兩個兒子，走上了去堿場店的小路。
月亮靜靜地升起來，給田野和樹們穿上銀色的衣裳，去年被大水蹂躪過的土地上，許多植物正在伸出嫩綠的枝丫。一陣風(fēng)吹過，月亮把一片碎銀慷慨的灑在貧窮的母子身上。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正悄悄地把淡淡的清香送給溫潤的夜。
奶奶突然輕輕地哼起歌來，仿佛她不曾與喪夫的災(zāi)難，與貧窮、饑餓、勞累和孤寂相遇；仿佛此刻她是帶孩子們?nèi)ペs赴一場春暖花開的花事，而不是帶三個饑餓孩子去接被扣住的瘦弱的幼子。
奶奶的歌聲讓她背上的女兒安靜下來。而我的父親和大叔腳步輕快了許多，一跳一跳地踩著自己的影子向前走。
二
走進(jìn)看苜蓿那家人院子里，就看到小叔坐在小板凳上。
窮人的心是相通的，相鄰的村子對各家的境遇都很了解。把“偷”這樣的帽子安在一個幼小的想捋幾把苜蓿回家充饑的孩子身上，心善的人總是會于心不忍。
當(dāng)看苜蓿人的妻子看到孤兒寡母，聽到奶奶真誠的道歉后，在朦朧的月光下，這個瘦瘦的女人，用手背擦了擦眼中欲出的眼淚，拉住奶奶的手說：“妹子，不是孩子的錯，你不來，一會老頭子回來，我也讓他把孩子送回去，你不容易呀！”那個女人塞給奶奶一個菜餅子，把筐遞給奶奶，把奶奶他們娘兒幾個送出了門外。
三
樹影婆娑，月亮越高越明麗動人。離開堿場店，奶奶把那個餅子掰成四小塊分給每個孩子，走上了回家的路。
月光下移動著五個相互依偎的身影和我父親肩頭輕輕晃動的荊條筐。
即使饑餓、黑暗或貧窮，只要有母親在身邊，孩子心里就是有底氣的。
奶奶沒有責(zé)備我的小叔，這個瘦骨嶙峋、機靈活潑的孩子做錯事的沉默，如一把鈍刀，扎疼了奶奶的心。
正當(dāng)奶奶打算講月亮的故事給孩子們解乏，大叔突然有了超近路回家的提議：直接從老堤下的大渠里到對岸，可以近很多路。
奶奶點點頭，她想讓疲憊的孩子們因為這個提議打起精神。走下渠堤，渠底布滿深深淺淺的水洼，這是大水肆虐留下的證據(jù)。小叔和大叔脫下鞋下了水，水涼絲絲的，突然，大叔和小叔同時驚呼起來。原來，他們的腳碰到游動的東西，緊接著，水洼在大叔小叔的活動中變得混亂和躁動，在潔白的月光下，幾條銀色的魚兒躍出水面，晃到了每個人的眼睛。
父親趕緊下了水，他貓下身子，用手一摸，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大大小小的魚四處亂竄。
這些大水退去后困在淺水洼的魚，給一家人神話般的驚喜。
哥兒仨開始摸魚，半大鯽魚，胖乎乎的鯉魚，小叔還抓到一條大鯰魚，撲棱撲棱在小叔懷里掙扎扭動。銀色的月光照在水面上像摔碎的銀盤，所有的煩擾和不愉快都被這童話般的情景覆蓋了。
筐里裝滿了魚，大叔用柳樹枝葉拴住筐沿，再用柳條穿了六七條魚提在手里。一家人沉浸在意外的喜悅里，一路歡聲笑語。
走到家門時，明月已經(jīng)懸在中天。
累壞了的孩子們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接近午夜，奶奶叫醒了熟睡的孩子們。
誘人的魚香驅(qū)除了困意，干凈的方桌上大瓦盆里滿滿的鮮魚上面頂著嫩綠蔥段和鮮紅的辣椒段。那個夜晚，我的父親和叔叔們嘗到了母親給他們烹制的人間美味。
四
的確，我的奶奶在最困難的時候也總是能想出辦法，把粗糙的食物做得好吃又好看。她用撿來的蓖麻子煉油，用小辣椒炒野菜；她把野菜餅子貼成娃娃臉。
她愛美，面容潔凈，總是能把頭發(fā)梳得別致；她手巧，村里人嫁女兒娶媳婦墻上貼的都是她剪出的“喜鵲登梅”“龍鳳呈祥”“牡丹富貴”的圖案；奶奶待人好，體貼和幫助比我家更困難的人。可她又是個烈性的女子，原則性的問題絕不妥協(xié)，所以得到全村人的尊敬。
奶奶最寶貴的品質(zhì)就是在困難中保持樂觀，充滿希望。她說：“人最黑暗的時候，就得自己在心里種月亮，心里有月光，人生就亮堂。”奶奶學(xué)問不高，但是，我覺得她的話很有哲理。
2013年春天，奶奶永遠(yuǎn)離開這個她熱愛的世界。
她過世的那天晚上，天邊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月牙，父親叔叔和姑姑兄妹四個守在奶奶身邊，誰也不說話。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到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夜晚，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那條小路上相依的身影，母親輕輕的歌聲，善良的大娘給的那個菜餅子，那些蹦跳的魚兒和午夜里濃濃的燉魚的清香。
我坐在院子里，看高而空無的天空，我確信，我的奶奶已經(jīng)從天上摘下大部分月光，一部分灑在我們心坎上，還有一部分，照耀在孟疃村吐綠的樹木和莊稼上。散發(fā)著永恒的皎潔的溫情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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